（編輯自2013年臺灣大學王世宗教授「東西文明的差異及其超越」課程）

第二講 東西觀念的發展  2-6近代歐洲現代化進程及價值推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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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世紀之後，西方的現代化使西方成為更富有西方精神、或樹立西方為世界典範的這種價值。

東方相對於西方變成「正」相對於「反」。現代化跟西化是東方的問題、不是西方人的困擾，西方人並不為「西化是不是現代化」這樣的問題而激辯。如果你認為有，其實這忽略了一件事，就是西方人對於西化跟現代化的這種差異基本上是一個學術性的論辯、不是一種實際政策推展上面的困擾。而東方在討論這個事的時候，它確實是感受到這個困擾：你怎麼樣把傳統建築、傳統禮教結合現代西方的那些體制呢？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也就是說，西化是不是現代化，在學術討論上是西方人提起的，但那不是西方人的困擾，它是東方人的困擾所在，那西方人為什麼提這個問題？這表示一方面他們的學術確實比東方要先進，所以他們會對這種事情有深刻的分析、辯論。另外一個因素其實喔，是西方人比較誠實，他們實際上也知道西化就是現代化，可是在理念上他們可以說：這個不應該等同。所以他們可以誠實地去面對這件事，就是西化是以西方為模範，但是西方真的可以做模範嗎？以他們自己的了解，應該是有缺陷的、不足以作為最高標準，所以西方人這樣的辯論，其實是一種反省或檢討。但東方人卻會把這個東西引用過來說：西方人已經發現自己不對了，如果要這樣子想，那最近一兩百年我們看到西方人怎樣引用東方文化改造自己嗎？明明沒有嘛，最多的引入的東西不過是食物而已嘛。

十五世紀之後，西方進入現代化運動，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科學革命、啟蒙運動、工業革命都成為天下大事而不是單一國家的歷史，所以我們要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講法國大革命？這個｢大」字就是在強調universal嘛，或者在理論上有一種東西叫作permanent revolution，就是「永續革命」，那就像俄國大革命，我們為什麼要講大？那個大就在講它的普世性。所以法國大革命之後，歐洲其他國家加以反對或加以引進，那1830年革命、1848革命都在巴黎出現，然後延續到歐洲各大都市，這就是表示說，工業革命雖然是起於英國，但是那個革命的價值是普世的；法國革命雖然起於法國，但是政治意義上是普世的；文藝復興雖然重點是在義大利，可是它往歐洲北部發展；宗教改革雖然只在日耳曼地區，可是到後來它已經拓展到全歐洲，甚至說天主教的改革，在十九二十世紀的天主教國家也在推展，雖然它不是立即在十六十七世紀的宗教革命運動裡面去發展。這些運動呢，尤其是啟蒙運動，它就直接去強調普世的標準，這些事件是西方現代化的歷程、是「天下大事」，不是單一的國史。這樣的事情呢，不循序的去經歷，其實是不容易演化的，也就是說，你需要先有文藝復興才有宗教改革，才有後面延續的發展，你不太能夠顛倒這些次序，因為這些運動的精神：文藝復興是人文主義、宗教改革是個人主義、科學革命啟蒙運動是理性主義、工業革命是資本主義、法國大革命是自由主義，它是有一種延續性的。

也就是說，沒有人文主義哪來的個人主義？當人類的價值沒有被肯定的時候，你怎麼可能肯定個人的價值呢？當個人價值沒有被肯定的時候，你怎麼可能強調自由呢？因為自由被強調的脈絡或背景是為了解脫群體的壓力，個人伸張他的自由的時候，會造成一種困擾是說，某一些個人特別有權有勢，所以就造成大量的個人是弱者，在這種狀況之下，個人主義的提倡會變成弱肉強食，自由主義的提倡就會有一種傾向就是平等，就是說，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每個人都有基本的自由。所以自由主義晚於個人主義，這是一個歷史脈絡的問題，不是哲學性的必然。

意思是說，如果你要用哲學觀點去看的話，應該是先主張自由再主張個人哪，不應該是先主張個人再主張自由；可是你以歷史脈絡去看，一定是先主張個人才主張自由。以哲學觀點去看是說，自由的價值如果被肯定，我們就發現自由就是自我主張，那它就依託在個人身上了，所以你不肯定自由的價值，你個人就沒有辦法有一個實踐，就是說它要落實的時候一定要有一個個體。所以你要先肯定那個精神概念，然後它才落實到你個人的生命裡面，所以應該在理念上是先主張自由才強調個人。但在社會情境上呢是不講理的，所以人跟人的競爭造成了貧富差距、還是權力上的不平等、壓迫各種問題之後，那下層大眾開始要反撲，就會變成是爭取自由而強調平等。就是說，你明明就是主張自由，可是你卻主張平等來取代自由，因為你強調平等實質上的後果是得到自由。你如果直接講自由，那中上階層就說：「對啊我們很自由啊，你有本事就來競爭啊，沒有本事就是這個下場啊，這不是很自由嗎？」那你馬上就處在劣勢不知道怎麼說。

所以法國大革命到底主張自由還是主張平等呢？這真的是一個尷尬的問題，就是說，中產階級上層他相對於貴族是劣勢者，然後他可能高喊平等以便使自己的地位可以被貴族一視同仁，那這樣中產階級上層對貴族就提出平等的要求，但是他對大眾就主張自由，就是說：「我這樣的優勢是靠我的努力，你沒有投票權；去發財吧、想辦法賺錢，繳稅就可以有投票權啦。」所以自由跟平等關係那麼密切是因為在現實世界裡面，自由平等的問題不是抽象的哲學問題，是人際地位權力的關係。在這種情形之下，社會歷史脈絡古代是集體主義，然後接下來是少數的貴族王權伸張，於是在集體主義的同時，他們在發展個人主義，個人主義讓某些人得到優勢，那些知識份子、比較有能力的人慢慢覺得不平，他們就想要爭取得到社會上層的這種地位，他們必須在個人主義的勢力裡面突破這個重圍，所以他們強調自由，可是那個自由的實質內涵其實是平等，是希望自己不要處在劣勢裡面、永遠是失敗者，所以平等這個說法跟自由精神被相提並論，但其實我們都知道，能力高一點的人一定比較肯定自由而比較不喜歡談平等，那弱勢者就會主張平等，不太喜歡講自由。

自由跟平等一直有個內在的緊張關係，放到歷史脈絡裡面，社會權力或政治權力解放的過程一定是先有個人主義才有自由主義，因為個人主義代表幾個勢力比較強大的個人在社會上鞏固他們的地位，或者個人主義在強調你能夠自我實現、你能夠有個人的成就，你應當可以得到他人的肯定、認同。那因為現實上多數人能力不夠，他們即使服膺這個理念，實際上卻沒有辦法真正出人頭地，所以在這種競爭的困境之下，慢慢地他們就變成想要追求平等，可是講平等這個話又太難聽了，所以就會講自由，好像說：「這天經地義啊，我本來就是自由，可是被你們害了，所以我長期以來不自由，其實我本來是自由的。」這種說法就是所謂的state of nature自然的狀態，這種自然的狀態是社會理論或政治理論的一種想像的論點，因為從來沒有人處在state of nature，從來沒有人處在自然的狀態裡面而發現我們是自由的，根本就沒那件事。你假設你的祖宗是自由的嗎？他們如果集體狩獵，一定要互助合作，然後有些人體格比較強、技術比較高明，他們打到獵物的時候，那些人一定分得比較多吧，不然他就不肯跟你合作了。所以，你其實找不到一個時代的人們是真正自由，因為人有原罪、而人是社會性動物，不相互幫助、彼此競爭實在是沒辦法活著。於是所謂自然狀態之下人是自由的，根本就是一個假設而已。

講這個東西是要強調，文藝復興主張人文主義，宗教改革推崇個人主義，科學革命、啟蒙運動提倡理性主義，法國大革命標舉了自由主義，那工業革命是資本主義，可是資本主義就是經濟性的自由主義，所以我們可以把工業革命跟法國大革命的精神等量齊觀就是說，那是自由主義在政治或經濟上的不同呈現而已。也就是說呢，先有人文主義，後有個人主義，然後是理性主義，接下來是自由主義，那這幾個主義當中，我們如果把理性主義先去掉，其他三個都是在講人的價值：人文主義是強調所有的人都是萬物之靈，這是強調人類的價值；肯定人類的價值之後，就會開始注重人跟人的差別，而出現了個人主義，就是｢我比你更有價值」，或者是不同的能力要以不同的價值加以衡量，不能一概平等，就變成接下來的主張；而這類主張出現之後，就會造成壓迫，而大多數人都是能力比較差的，於是他們就會團結起來共同要反抗中上階級，自由主義就開始被提出了。

穿插在這中間的是理性主義，我們要想想，理性主義穿插的是在個人主義之後、自由主義之前，我們也不能說這是一個必然的事情啦，因為你從哲學觀念去思考的話，這沒有一個邏輯性，可是你如果從後見之明歷史觀點去想一想，好像這個是有道理的，因為你要提倡自由主義其實是比較沒道理的，人並不是生而自由。美國獨立宣言還是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開頭就說：｢我們相信人生而平等」，如果真的是那回事就不用說「我們相信」，根本就不用提倡。難道憲法裡面要說：｢我們一天吃三餐」嗎？或者｢每個人都有睡眠的需求」，為什麼不納入憲法裡面？一天睡八個小時都要寫入到憲法的話，這表示人沒有常識、人沒有理性，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要一個社會協商，而這件事情又可能沒有共識。如果我們認為工廠的噪音，超過幾分貝就應該取締，那這樣的話為什麼不取締火車經過的時候那個聲音，然後給這個沿路的居民賠償呢？如果火車沿線的居民都要獲得賠償，經濟怎麼推展？所以事實上，人有原罪，同時人有理性、有常識。

人文主義肯定人的價值，這應當沒有太多的反對者吧，然後進一步去講個人主義，這個在人類史上至少不會遭遇太多的反對，因為傳統社會就是菁英社會，那菁英就是一個一個的英雄啊，英雄所見略同而已啊，所以英雄都是個人主義的。所以英雄有一種尷尬的地方就是說，英雄被崇拜的時候，他應該怎麼面對崇拜者？｢你們真的效法我的精神就要自立自強」，就是「天涯我獨行不必相送」，如果這個英雄接受崇拜者跟著，那這是英雄主義的自相矛盾。英雄主義是文明裡面的常態，所以個人主義也是自然的。直到某一些人讀了書、自以為有能力，於是對於社會階級感到不平，他們就開始主張自由主義。那這些人要自我合理化一定要有知識，所以他們對理性主義是強調的，這就造成了人文主義之後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之後是理性主義，理性主義之後是自由主義。因為你要強調自由，這實在有點牽強，一定要強辯，要強辯就一定要有知識、所以你要重視知識。或者呢，理性主義者會說「人皆有理性，為什麼會出現能力高低不一樣，是因為教育不開放，你給每個人一樣的機會，每個人都能受教，他們就會有優秀的表現」，這套說法就是理性主義的說法，聽起來不像詭辯，但其實是偏頗的，因為不面對每個人資質高低不一樣，並不是人人有受教的機會就能夠有優秀的表現。

西方的現代化是經過長久的歷史演化進程才這樣呈現的。我們要注意到，這個事情不是東方人學得來，因為它是從十五世紀到二十世紀花了五百年欸你要知道，然後再想一想，文藝復興是人文主義，人文主義在希臘時代已經提出了；宗教改革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在柏拉圖的思想裡面已經很清楚了；科學革命、啟蒙運動理性主義，那希臘哲學更不用說了；工業革命跟法國大革命這種自由主義，那雅典就在推展自由主義的體制。所以呢，西方的現代化，中間經過中古時代「見山不是山」的階段，重新再出發，前後多少年啊？東方人怎麼可能在短時間之內去仿造？因為這需要一種歷程，這不是你同時並進去做的事情，它是整個文明的提升問題。這個進化的過程是人格、或民族性成長所必須經歷的學習的歷程，它並不是你肯定這些價值的時候，同時去推展它而可以做得到的，因為這一個個的進程一定會達到極限之後去感受到需要突破、需要有一個更高的標準作為依據，或者說現實上行不通之後，去接受了現實條件做調整的，你不可能把這些主張同時不分輕重的去推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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